同处于一片星空下,身处于宛阳皇宫内的百里沉疴,却并没有多少的休息时间。
不过寅时末,太和殿外还是一片铅墨的浓黑,天边只有团簇紧凑的层层阴云,太和殿内却早已灯火通明。
宫人们亦早早备了水和洗漱用品,忙碌地自殿门进进出出,却始终躬身驼背,步履轻缓,不轻易发出任何一丝响动。
就在书房内,百里沉疴已正坐于那把紫檀镶金龙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封密报,细细品阅。
他倒是没有穿戴好上朝的冕冠朝服,还是只着一套冰蚕水丝所制的里衣,外头随意披了件青竹大氅,连头发都没梳,便开始了一日的辛苦工作。
房间内的炉火烧得正旺。
他默念着,一双清隽的凤眸微微上挑,不知看到了什么,墨渊似的眸中忽地流光一闪,盈波潋滟,笑意轻润。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江墨流的低低禀告声:“陛下,属下求见。”
“进。”
江墨流得了应允,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跪在平角案几后,自责不已地叩首请罪:“属下失利,在鬼谷岛日夜蹲守,却始终未能发现百里君落的踪迹。”
素长的指尖缓缓放下密报。
百里沉疴掐掐眉心,声音沉静:“既如此……你先不必管他了。他应当早就避开你,进了鬼谷。”
“……属下……”
“无妨。”百里沉疴放下手,重新拾起那封密报,没再看江墨流:“他有多大的本事,朕心里清楚。你且不必再出宫,留下待命。”
“是。”
江墨流从地上起身,正欲出去,却突然听闻百里沉疴按耐不住的愉悦低笑。
他有些惊诧,抬头望向百里沉疴,却见他唇角噙着一缕极淡的微笑,对着自己袒露道:“惊鸿昨日不但潜伏进胡狄大营,烧光了他们的武器库和粮草库,还放跑了他们的马……”
“唉,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小看了她呀。”百里沉疴笑意更深,语气却是戚戚。
江墨流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把脑袋一垂,低头只看地。
“她还把巴尔说动了,让他潜伏进胡狄大营里煽动其他部落的士兵谋反……”百里沉疴越说,眼眸里的光华越是璀璨,“但朕最在意的,却是她说服常天牛和巴尔的那番话。”
“……什么话?”江墨流听着百里沉疴毫不掩饰的夸赞,不由抬头问道。
百里沉疴没有说,而是直接将手中的密报递了过去。
江墨流双手恭敬地接过,摊开来亦是小心地阅读,两耳却忽然听闻他发自肺腑的由衷感叹:“朕早知惊鸿她有帝王之材,从很早起便手把手地悉心栽培,谆谆教导……如今她如璞玉出了那层灰淡的玉衣,一身光华绝耀于天地人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朕总觉得……”
江墨流再次抬头,有些傻里傻气地看着百里沉疴,反问道:“觉得如何?”
百里沉疴看着他勾唇灿笑,轻叹着摇摇头,声音动如清泉:“觉得如果她想要这帝位,那自己的小命,怕是紧攥在她的两手中,朝不保夕啊。”
江墨流无语地低下头,真想扶额骂娘。
别说她想要帝位了,她哪怕不想要这帝位,您的小命还不是依旧攥在她的手心里捏着掐着的?
真是……又在自己面前秀恩爱!
江墨流想起许久未见的春卷和阿乖,难得地黑了脸,不肯作声。
“陛下,沈大人求见。”
正在江墨流心中暗诽百里沉疴之时,外头的宫人却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百里沉疴瞬间收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微蹙着眉对江墨流使了个眼色。
江墨流迅速起身,一眨眼便消失在书房里。
“让他进来。”
浑厚低越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百里沉疴换了个坐姿,从椅背直起上半身,双肘随意地撑在案几上,模样闲适怡然却不失帝王的威霸之势。
沈琅沉着脸小心走进来后,双手平举于额前,对百里沉疴行大拜礼,匍匐高喊道:“臣沈琅,恭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百里沉疴剑眉一挑,不露声色地让他起身。
沈琅花白的寿眉抖了抖,脸色更是沉郁,赶紧从地上爬起,站起后立在案几前,两手交叠,垂首不语。
“爱卿年事已高,怎能站着说话?赐坐。”
百里沉疴一指案几旁,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紫檀圈椅,沈琅不敢推辞,向他躬身一揖后,才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
沈琅坐下后,神色踟躇,似是在暗中思忖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紧紧掐着自己的须尖,眉心皱成死结。
百里沉疴瞥他一眼,没有作声,而是顺手从北伐军队的揍报中抽出一份薄薄的函报,打开来往灯下一照——
“陛下,”沈琅犹豫再三,到最后还是拱手对百里沉疴恭敬地说道:“老臣有一事……”
“唉,朕正好有一喜事,也想和沈爱卿分享。”百里沉疴不准痕迹地岔开他的话,含着和煦欣慰的微笑,将手中的函报递到沈琅的面前,笑道:“是关于爱卿嫡孙沈清桓的事。”
沈琅一惊,嘴里的话晃了晃,又咽回肚子里。
他老眼里光芒一闪,千恩万谢地接过函报后,极珍视地小心摊开,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干纹密布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朕就说,沈家世代人才辈出,名卿贤相,摩肩接踵,彪炳史册,这沈清桓作为您的嫡孙,一入军营便让惊鸿刮目相看,实是人中龙凤呐。”
百里沉疴的有意嘉赞,让沈琅在心中大为宽慰之余,却也隐隐升起不少莫名的担忧。
他惶恐地自椅子上站起,垂头礼拜,再三感念道:“这都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仁赐,哪里是天衡的本事……”
“唉,爱卿此言差矣。”百里沉疴摆摆手,又请他回座:“沈家儿郎通过了惊鸿的测试,惊鸿在函报中写明,您的嫡孙胆识过人,性敏而沉稳,在新兵训练结束后,完全可以调进先锋刺探营里……”
他笑了笑,眸光忽明忽暗,语气却十分诚挚:“那可是个建头功的好去处啊。”
沈琅是却背脊一凉,两条老寒腿开始止不住地战悚。
他咽咽唾沫,斗胆看向笑意盈盈的百里沉疴,声音却颤到不行:“这先锋营……是否太过危险了?”
百里沉疴闻言还是摇头。
“沈爱卿,你应当知道,男儿若不拼着命建功立业,光是靠着祖上的门荫混沌度日,那百年后,家也不成家,国也不成国了。”
百里沉疴严词训戒后,又话题一转,语气更是寒苛:“比如那几个被赶回宛阳的贵家子弟,连朕辛苦从别国运来的军粮都敢糟蹋浪费,还故意在军中闹事……”
他突然停顿,凤眸轻轻一扫已脸色苍白的沈琅,唇边勾起一丝讥讽冷笑:“这些人,就是平素未被家中长辈教育好,纨绔一世,不知悔改,只会毁了一家子的大好前程!”
“陛下圣明!”沈琅“扑通”一下重重跪倒在地,连声附和,身体却在百里沉疴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不住轻颤。
“沈爱卿自然是与那些教育不严的世家官僚不同,”百里沉疴缓和了语气,慢慢悠悠道:“沈家郎君自有雄心壮志,亦是与那些即将被公开处斩的纨绔子弟不同的。”
“孰是孰非,朕心里一直有杆秤。”百里沉疴似是才发现沈琅跪地良久,惊讶地从椅上站起,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亲手扶起了沈琅。
见沈琅气力不足,额门上虚汗不止,百里沉疴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
“沈爱卿一家于我北泱忠心耿耿,朕大力嘉奖你还来不及,爱卿你又何故如此忧心呢?”
他说完,回身又从龙案上取了一卷已写好并盖上玉玺的诏书,拿着它在沈琅面前一晃:“我朝丞相一职空置良久,朕这几天思虑颇多,还是觉得,只有您有资格担任这丞相一职——”
百里沉疴笑意更深更寒,话音也隐隐加重:“朕一会儿早朝,便要宣布您的任命诏书,您现在可还有其他的事要说?”
沈琅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了他那对眸光幽冷深邃的墨瞳,两腮抽搐着,缓缓摇头。
当沈琅一身脱力地自书房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时,他低着头,脸上俱是苦笑。
他一步一摇地走到大殿外,几个官员见了他,立时围了上来,焦急万分地冲他喊道:“沈大人,您去求情,陛下他是如何回复的?”
“我……我儿子真是无辜的,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粮食罢了,您就让陛下饶他一命吧!”
沈琅缓缓抬眼,一扫这些还在极力袒护自己儿子的同僚们,忽然齿冷。
他迅速挺直了腰杆,轻蔑地对他们“哼”了一声,冷冷一甩袖,大步向前而去。
一个时辰后,普仁殿升仗鸣鼓,开始早朝。
踏着声声鼓点,身着十二单鎏黑龙纹大袖朝服的百里沉疴,自殿门外踱步向前。
头顶镶满各色珠宝璎珞金银的金龙华盖,光芒耀炽,亮如晨空。
星星点点的辉光,打在他被东珠冕帘遮盖的俊颜上,更是衬得他容颜威赫,气吞万里。
他带着一身卓然绝世的黑,踩着赤红纹艳的毡毯,一步一步走向龙椅。
大殿内的人,皆臣服于这耀黑中所带来的沉沉威压,纷纷跪地匍匐,顶礼膜拜。
绣着盘龙的鹿皮长靴,在玉制的龙阶上重重一踏。
他回身稳稳一坐,垂下眼帘,环视一遍跪了满地的朝臣,薄唇轻启,低声简喝:“诸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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