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外面徐徐起了风,渐刮渐疾,片刻间已成了呼啸之势。
没有闪电惊目,也没有雷声漫耳,就像前夜突如其来的变故,这雨来得同样有些出乎意料。但不管如何,天地间都被这番清霖灌注,总算有了凉意。
萧曼隔窗望着檀扇般的月依旧当空高悬,非但没见黯淡,反而像被洗刷得愈发澄亮,出神半晌,才继续梳头。
沐浴完也有好一会子了,到这时头发还没干透,象牙篦子的齿太密,从上头拉下来不大顺畅,还牵带着有点疼。
她“啧”声颦起眉来,搁下篦子,换了把桃木梳,这才得心应手。
烛光熠熠,妆台上的镜子像忽然被晃亮了几分,里面清楚地映着她此刻淡眉素面,青丝垂散的容颜,莫名显得憔悴。
或许是先前沐浴时被热水激起的面火尚未褪尽,她双颊微微的泛着红晕,倒是无意间稍稍增添了些明动的颜色。
今夜庐陵王不在,少了那孩子,偌大的寝阁内只剩她一个人,也不必再拘泥规矩,只是好久没这么闲适地梳过头了,手上竟有些生疏的迟钝,连镜子里的人瞧着也不禁生出些许对面不识之感来。
如今的她早已习惯了宫奴的身份,却也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渴望,等要像从前那般用心时,反倒有些不惯了。
她想想也是可笑,轻叹了一声,不觉意兴索然,搁下梳子,将头发盘卷起来,随意绾了个男髻,一手箍按着,一手去拿妆台上的短簪。
谁知摸了几下竟没拿到,转眼去看,那镜子旁竟是空空的,哪里还有簪子在?
明明就放在那里,怎的却没了呢?
她心下暗惊,就觉一股微凉的风袭到鬓边,顶上发髻间随之一紧,像被什么东西钗住了。猛地回过头去,那金线攒绣,箕爪狰狞的蟒首便硬生生戳入眼中。
萧曼一声惊呼,捂着口唇跳起来,后腰正磕在妆台的边沿上,忍不住咬唇“咝”声痛呼。
这人半夜闯进来,还鬼魅似的不声不响站在背后,只差点没被他吓死。而他却好像在欣赏她这副狼狈的样子,眼中全是玩味的笑,一副颇得其乐的神气。
此刻她身上只罩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被逼在近处看,自然甚是不雅。
先前去司礼监传信时瞧见他衣衫不整姑且算是误打误撞,现下却是他存心故意。
萧曼红着脸有些着恼,抱臂遮掩在胸前。再看过去,却见他面色峻沉,眼中那点笑也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森森寒意。
这神情活脱脱就是昨晚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那点怨气登时就被吓退了回去,迟迟地望着那双冷眼发怔。
“笔墨,再拿本空册子来。”
秦恪沉压压地丢下这句话,便拂袖一转,径直走到不远处的圆桌边坐下,顺手丢下两本旧书册。
方才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让人听着便寒栗骤起。
萧曼牙酸似的一撇唇,这时已确知他又心情不佳了。不过,之前从司礼监来时,他神色间已微露不豫,如今这样子倒也算不得意外。
莫非刚才面君真是些不好的事?
她不知怎么的也跟着纠结,看他手搭在桌上,指尖一下紧着一下地敲击,貌似闲极无聊,却更像是在不耐地催促,当下不敢耽搁,先过去从衣轩上拿了外袍披在身上,边走边随手结束,到里面取了东西,恭恭敬敬地搁在他面前。
“不是要睡了么,还捯饬得这么整齐做什么?”
秦恪的目光在那块麒麟补子上兜了个圈,斜斜上移,睨在她脸上。
这便是故意在找人茬泄愤。
萧曼只作不见,往那方澄泥砚里添了水,拈着墨块不急不缓地研动:“督主有要紧事,奴婢自然要在旁伺候着。”
“哪有什么要紧事。”他“嘁”声打了个哈哈,抬手在那两本书册上一拍,“不过是奉旨给世子爷抄本书罢了。”
那是两本《朱子家训》,里面记述的是前朝先贤修齐治家,为人处世的格言。
萧曼刚才看到时,就像那次在他房里忽见《道德经》一样,不自禁地诧愣,总觉这种东西在他手里着实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感,现在听说是奉旨抄录,才心下恍然。
可转念想想又不禁一凛,皇帝突然暗中召见,还谕旨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修身养性,明哲至理,其中究竟是什么真意,思之不禁让人悸悸。
萧曼此刻已知道他为何突然又变了脸,更知道不能再有一丁点的火上浇油,正寻思该怎么回话,拈着墨块的手已被拂开。
“这是陛下交代给本督的差事,与你无关,再说又没叫你在边上伺候,不用陪着一起熬了,睡你的觉去吧。”
秦恪低着眼不再看她,自己拿着墨块在砚池里随意研了几下,蘸饱了墨,便摊开那本空册子,提笔写了起来。
这种时候能容人当真走了么?
萧曼暗叹了一声,走过去沏了杯松萝茶,端过去放在他手边,自己仍在一旁侍立。
秦恪没抬眼,也没再拿反话激她,仿佛已沉浸其中,只是眸中的沉色瞧着有些怕人。
他根本不看那两本旧书,完全是在默录,手上没有丝毫停顿,显然对这部家训的内容早已烂熟于胸。
萧曼还是头一次看他写字,只觉那小楷端正清隽,恍如雕版刻印似的,不由暗暗惊叹。
可瞧着瞧着,就觉他手上越来越用力,仿佛指间捏攥的不是笔,更像是刀剑,那股子狠戾劲儿几乎要将纸张划透似的。
这样泄愤的写法连原本文辞工整,正气洋洋的语句都有些走了样儿,衬着外面绵密的雨声,更叫人心中不畅。
她暗暗颦起眉,又不好出言扰他,心想这一部书若是抄完,最后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眼见他写到“仇者以义解之,怨者以直报之”,双眸陡然一瞠,脸上随挑起的唇抽扯了两下,手上一顿,那只玉笔竟“喀”的从中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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