磔响乍起,穿透绵密无隙的雨声刺入耳中,萧曼心头也被牵扯得“咯噔”一下。
秦恪垂着眼,灼烈的目光想要把那两截断笔生生熔掉,鼻中冷哼,猛地摔了笔,顺势将桌上的东西拂了个七零八落,地上登时一片狼藉。
那本册子正落在萧曼脚边,她偷偷朝他木然不动的侧影觑了一眼,低声暗叹,俯身捡起来看,册页还是干净的,幸好没被泼洒的墨汁沾污了,上面最后那句“怨者以直报之”的“之”字却拉得老长,瞧着异常扎眼。
这两句话原本是教人君子仁恕宽和,谦冲豁达的道理。然而除了圣贤高僧之外,这种以德报怨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不过,可也不至一见便厌烦气躁成这个样子,除非是积怨在胸,心中真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
萧曼越来越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根本全不了解,即使是那习以为常的性子,也不过只是肤浅的表面文章而已。
想到此处,她已不像方才那般忐忑,也不觉得他这怪脾气有多惹厌,微叹了一声,轻手掸了掸那本册页上的灰尘,放回到桌上,又把散落的笔墨和砚台都拾掇好,然后去外间打了盆清水来,浸湿了抹布擦洗泼溅在金砖上的墨汁。
“这是做什么?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有陛下宠着,世子爷眷着,干爹照应着,还自个儿下手干这种粗活可不大妥当。”
秦恪还是刚才的坐姿,只是稍稍挺起了腰。
萧曼也没回头看他,搌擦了一遍地上的墨汁,把抹布放在盆里淘洗:“督主也知道,这是世子的寝处,下面的人进来不宜。况且这墨干得快,要是擦得迟些,这几块砖说不得便真污了。”
她不慌不忙,答得从容不迫。
秦恪凛眸点头,捋了捋袖子,双手扶在桌沿上呵笑:“好,这话回得利索,还真叫人挑不出错来,只恐怕心里在说是本督故意难为你吧?”
“奴婢从未这么想过。”
萧曼紧跟着回了一句,话刚出口便觉言不由衷,可又不全是在扯谎敷衍,更像是心念暗生,有感而发。在水盆里涤清了布,拧了几把,铺展开来继续伏在地上擦拭。
“不论是谁,但凡心事不顺时,大多都会发脾气,只要宣泄出来,过一会儿也就好了,这是自然理气之道,倘若明明动了怒气,却强行压抑,故作平和,久而久之只会肝火郁结,反倒伤身得厉害,陛下的病多半就是这般缘故。”
秦恪闻言微怔,原以为她又要变着花样答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没想到说的却是这个,虽然其中不见得有几分是真心宽慰的话,听起来却也算顺意。
他稍瞥过眼去,看着那跪伏在地上忙碌的人,侧影纤柔,不卑不亢,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颊边浅淡的红盈起几分动人的颜色……
瞧着瞧着,他眉眼渐舒,心头也不那么郁结难消了,呵笑了一下,转回眼去,端起那杯茶来喝。
萧曼原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不知道回得合不合宜,心下也在忐忑,听他半晌没说话,不再故意为难了,不由暗吁了口气。
擦净了地,出去倒了水,转回来朝桌上看了一眼,便走过去在砚台里重新加水研墨。
秦恪瞧在眼里,眉间微蹙了下,却也没去管她,一边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一边斜觑着那只白莲般的纤手在砚池中绕动。
片刻之间,见她磨好了墨,另取了一支稍细的笔蘸饱,却没递过来,反而把那本册子摊开在面前,接着自己方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写道“随所遇而安之”。
没曾想,那小楷竟也是工整娟秀,虽然谈不上与他的字迹相似入骨,却也仿得有些精髓模样,乍看之下还真没多大笔迹上的出入。
这下倒是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他落定目光,看她一笔一道用心拿捏着分寸的样子,嘁声笑道:“成啊,这临人笔迹的本事还见些功力,本督先前倒没瞧出来呢。”
萧曼听他这话倒像是由衷而发,不是要在揶揄人,手上没停,垂着眼应道:“督主过奖了,奴婢其实不会学人写字,只不过从前家教严些,粗浅临过几张碑帖而已。”
秦恪“嗯”声点点头:“本督这倒忘了,萧大人满腹经纶,家学必然严谨,好便是好,你也不用太谦。”
听他蓦然提起父亲,萧曼心里一痛,但想想倒是自己先起的头,也怪不得人家接话,索性不答,把心思全用在笔头上。
秦恪从她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便瞧出端倪来,暗挑了下眉,续道:“也好,书交给你来抄,心里有个数,回头教世子爷诵读时也顺当些,本督就不操这份心了。”
他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怪累的,别这么委屈了,坐在这里写。”
言罢,便自顾自地转身走到另一边,抬手推开直棂窗。
雨势缠绵不消,被风卷携着洒进廊内,有些朦朦如雾的水汽扑在脸上,留下一片淡薄的濡湿。
抬起头来看,月还未尽,依旧看得分明,这雨倒像是为了洗净蒙尘,涤清眼界。
如此还不够么?
他舒眉勾起那抹淡笑,索性就这么站着,直到东方泛起浅浅的白。
雨终于停了,天色澄廓一新,日头再次跃上宫墙,看来又是个明朗的晴天。
秦恪迤迤地转回身,就看萧曼正伏在那本册页上沉睡未醒。
他只看了两眼,纵身跃出窗外,顺手掩上,沿着宫墙绕了半圈,仍从正门进殿。门口两个当值的内侍见他来得这么早,都有些诧异,赶忙躬身相迎。
秦恪没叫跟着,自顾自地往里走,刚进通廊不久,就看焦芳从不远处的隔间出来,当即快步走了过去。
焦芳也已瞧见了,眼中却没有丝毫异样,等他走近,便慈着眼眉笑问:“怎么这么早起来?”
“干爹,儿子昨夜没走,陛下暗中召见,没叫跟您老说。”秦恪半点也不隐瞒。
“不必说了,我猜得到,其实你也不用特意来告诉我,陛下怎么说,你只管照做就是了。”焦芳淡然摇了摇头,像是丝毫不以为意。
秦恪狭了狭眼,刚要说话,就看一名内侍急急地走过来报道:“禀老祖宗,二祖宗,太子殿下和世子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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