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有人来看她，是米莲。
米莲告诉她，风头已经过了，寒霜也被放出来了，她们都恢复了职位。寒霜怀孕了，害喜的厉害，下不了床，改天来探望她。
因为长时间的与人隔绝，空灵已经不会说话了。看着人只会笑。
米莲很着急，说你一定要记住怎么说话，哪怕是自言自语呢。她偷偷给空灵拿了一本说文解字，寒霜后来也会偷偷下来跟她闲话。
当年，惠帝继位不久，武陵王刘江请旨与王妃和离，王妃携女回归蒯家，彼此再无联系。
因态度坚决惹得新帝大怒，从此变成白身的刘江，买下了京郊七里屯一处风景明秀之地，搭了一个草庐，在门外的柳林摆了一盘棋。
别人要下棋他不肯，说他在等人。
等谁呢？别人问。
刘江笑而不语。
春华换了秋实，转眼又覆上白雪。
四季更替轮回，
年，
复一年。
唯有他，是不变的风景。
从壮年到暮年。
一晃眼，二十年匆匆而过。
等到两鬓斑白，等到年华蹉跎
改了朝，换了代，这个没人理会老疯子，
还在等人。
又是一年冬天，刘江过了巳时才爬起来，自嘲果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了，咳嗽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怕是冬天落下的病根。总是咳得筋疲力尽才能睡着。
又想着落下就落下了吧，自己这身体反正也等不了多久了。
用过饭之后，刘江继续坐回柳林那把凳子上，看着棋盘发呆。
知道劝不住他，老仆叹了口气，进去端药。
这些年，刘江总是梦里难安，忧心岳父的判断是否太草率了。
倘若当初留下字迹的另有其人，倘若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倘若她至死都没有机会听见自己诉说真相，即便到了地府亦不肯原谅他。
那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什么东西挡住了阳光，刘江一抬头，棋盘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人，眉目间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刘江瞪着昏花的老眼，哆嗦着伸出手去，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你——”
年轻人握住他的手，在他旁边蹲下来“我要走了，出远门，临行之前想跟你道个别！”
果然——
刘江用枯槁的手捉住年轻人的胳膊，不住地颤抖，眼中流出泪来，哽咽着问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年轻人轻笑“很好，有母亲教导，不曾荒废时光！”
“你母亲她……还好吗？”
“身体健康，做事雷厉风行！”
刘江捏紧了年轻人的手，着急的想解释“当年……”
“宫里那些事，是你和祖父做的，我都知道了！”
“你母亲知道吗？”
“母亲是死过一次的人，她若不想知道，也情有可原！”
刘江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哆嗦着哀求“我想见她，让我见见她！”
“母亲做了一件大事，暂时不能见人！”
“她可还恨我？”
“我还叫刘旭！”年轻人笑着说“这么多年了，应该也放下了吧！”
放下了，放下了……
不知为何，刘江此刻竟宁愿她还恨着自己，至少那也算是记挂。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要去哪？”
“很远的地方，我姨母一家都在那里，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事做，大有前途，你不必担忧！”
刘江拉着年轻人的手恳求“陪我下盘棋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下棋了！”
“好！”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刘江一边下棋一边絮絮叨叨“那年春天，我在七里坡柳林里摆好棋局，等友人对弈，你娘她从漫天的柳絮中钻出来，碰倒了我的棋局，我气她坏了我的绝杀局，她却说我没见识，非要跟我下棋，我输了，问她的名字，她骗我说她叫琪儿……”
年轻人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也不多话，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和这一盘棋。
天气晴朗，昨日一场鹅毛大雪，京城内外银装素裹。外出踏雪的人越来越多，见到居然有人陪老疯子下棋，人群慢慢的就围了过来。
一局终了，刘江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歪向一边，被年轻人接住，揽在怀里。
刘江喃喃道“不要怪我！”
“我知道，当年换了别人，也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刘江脸上绽放了一丝笑容，神情开始涣散“……琪儿，你回来了，真好！”
身子委顿下去，再无声息。
年轻人眼中流下泪来，轻声道
“爹，走好！”
再后来，七里坡的草庐被人推倒了，如今那里修了棋社。
老疯子不知所踪，有人说是被他的儿子带走了。
时至今日，老疯子等人下棋的故事偶尔还被提起，只是没有人知道，疯子等的究竟是谁。
久而久之，曾经的故事，便都成了传说，淡在了风中。
当年，曾经名动一时的武陵王变成了老疯子，然后变成了一小罐骨灰。
被刘旭托人送进了母亲空灵的牢房。
静室不能放家具，但骨灰不是家具。
刘旭在外给母亲磕了仨个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母亲说如果他不走，自己就死在里面，要是他按计划离开，她就活着出来，刘旭很清楚，母亲一向说话算数。
十二年刑满，六十一岁的空灵须发皆白，脖子上挂着一小袋骨灰，精神矍铄的出了牢房，要求继续在子虚阁任职。
子虚阁一应制度比照夏国，罚过无咎。
作为第一个熬过十二年静囚的稀有人物，子虚阁长老们对她进行了考察，认为其神智正常，予以通过。
当年空灵花了二十年救下的人，如今有不少位高权重，因此毫不意外，如今的空灵，成了子虚阁现任长老之一。
有人问过她，当年那口气明明都出了，为何一定要告知天下，为自己招来祸事。
空灵回答“倘若不昭告天下，后人如何引以为戒，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恶事，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再说了，皇帝真的很稀罕吗？”
说这个故事，目的就是杀鸡儆猴！
毕竟一个国家的灭亡，通常自己作孽耗尽了国运，这个说法多少是有些道理的。
本宫把话搁这儿。若是那些不识好歹的家伙还要兴风作浪，首鼠两端，跟心怀不轨的人私下苟且，就别怪本宫将你们的老底揭个干净！
你们做过多少阴私事，本宫就挖出来多少，看你们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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