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宦海浮沉，一世功名利禄。到头来，自以为能牢牢抓住的，不过是过眼烟云、海市蜃楼。而真正能握在手心里的却再也抓不住。

　　再高的大厦，倾覆也不过是一瞬间。这世上，又有谁会在乎大厦倾覆后那一堆毫无价值的废墟，徒沾一身灰尘。

　　张府上下举家迁离上京的那日，昔日同僚竟无一人相送。一代权臣，黯然落幕，令人唏嘘。

　　雾霭沉沉，细雨绵绵，一连数日。钟南山上，孤坟新冢，雨声淅沥。

　　坟前跪坐着一女子，整个身子都靠在墓碑上，像是紧紧依偎在亲人的怀抱中。白皙的小脸上，雨水与泪水无声交织。

　　泪眼婆娑，香烟几缕，模糊了岁月，遗忘了时光。那人、那容颜悄无声息随风消逝。此生，相见已再无可能！

　　远处，一支油伞，两壶清酒，黑袍男子步态极缓，行至坟前，将伞撑在女子头顶。

　　似是感受到雨停，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

　　烟雨朦胧中待女子看清来人，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是应仕中！

　　何乐将她的惊诧看在眼里，也不做解释，抬手将酒递至女子面前，晃了晃，示意她接下，女子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就接过了何乐手中的酒。

　　何乐回身，在墓碑前蹲了下去，将酒倒在地上，随后站起身来，举着酒坛子，沉声道：“一路走好。”

　　见此情景，张晴也学着何乐，举起酒坛子，仰头满饮。烈酒入喉，灼心烫胃，却依然盖不住心中苦痛。

　　或许是心中苦楚无人倾诉，或许是觉得眼前之人能告诉她，现在她该怎么办。

　　张晴鼓足勇气，可一开口，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满含自责和委屈，“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也不会做傻事。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姐姐。那日，如果我能听出姐姐是在跟我告别，就算是拼了命，我也会拦着她。这些年，我要是能看出姐姐内心的煎熬，姐姐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有那么多的机会，我可以阻止......”

　　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后悔，太多的自责，无法挽回。到最后，皆化作苦涩的泪水，流进心底。

　　压抑的情绪总是要有个疏散口发泄出来，等她将心中的不甘说完，等她渐渐平息下来。何乐冷静的开口道：“就算有千次万次重来的机会，你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冷酷无情的话语，像是一把尖刀扎在张晴心上，痛不欲生的感觉让她如坠深渊。粉身碎骨之前，仍不甘地抬头望向了何乐。

　　“这些年来，她一直站在噩梦开始的地方，从没有一刻放下过，远离过。青灯古佛，不过是她寻到的自欺欺人的解脱之法罢了。活着，是为了亲人在苦苦支撑，而死亡，则是她自私的选择成全自己。她之所以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不过是想帮你争取实现梦想的机会，以此期望你能原谅她的自私。”

　　“原来，姐姐活着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不堪承受的痛苦。为了不让我们伤心难过，她才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

　　张晴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她从不敢去想的事实。这些年来姐姐活得这么辛苦，辛苦到放下一切，遁入空门还不够，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要放弃。而她却连一丁点的痛苦都不能帮姐姐分担。

　　“是姐姐让你来的吧。”张晴想通了一切，大彻大悟之后，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姐姐心中的痛苦，我没能帮她分担。就连最后，她心里还在念着我，而我有什么资格埋怨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原谅。”

　　今日早些时候，何乐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极短，不过两三行。

　　“吾妹仰君之豁达，今逢难言之苦楚，余知耻，不得已而求君。望君代余开解于她，余死而无畏。”

　　娟秀的字迹，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死而无畏，不是张榕还会有谁。

　　贬官，或许在别人眼里是极重的惩罚。可张榕心知肚明，张太傅这么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若真的追究起来，绝不止贬官这么简单，所以她选择用她的死来掩盖这一切。随着张太傅的离去，陆贵妃之死的真相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但同时，她用她的死唤醒了张太傅心中良知。张太傅辞官返乡，于楚清临而言，是满布荆棘的前路上，减少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你实现心愿的机会是她给你的没错，但这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也已承担了她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不是因为她给了你机会，你就要永远带着这份希冀前行。若是如此，这份希冀，于你而言，便是解不开的枷锁，只会让你觉得越来越沉重。你的人生就该由你自己做主，不论别人希望你是什么样子，你只需永远记得从一开始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何乐本不想说这么多，但她既然来了，就代表她答应张榕替她开解她妹妹。如今的张晴虽不再将张榕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但何乐看得出来，若是不说，未来，她必将会按照张榕的期许过完这一生。张榕对她的期许必然是最美好的，可这未必是张晴想要的人生。何乐相信，张榕的初衷也是希望她能自由，不仅是行为上的自由，更是心灵上的自由，而不是带着别人沉重的包袱过一生。

　　何乐此言是张晴从没有想过的，在这之前，她打算按照姐姐的心愿，寻一良人幸福的活着，将姐姐未得到的幸福和她自己的幸福一起完成。听起来很美好的未来，可这确实不是她的梦想。她希望她能像风一样自由的活着，走过千山万水，看遍风花雪月，做这世间最自由的鸟儿。

　　若能比翼双飞，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就算是一人孤独终老，她也希望她永远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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