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龙信命令去镇上买酒的手下回来的很快，统共不消半个时辰功夫，不过不光带回了上好的桂花酿，还领回来一个人。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小院门口亦步亦趋挪进来的丫头，险些将龙信递与我暖手的手炉摔到地上。

　　如此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甚至走路都会打颤的丫头真的是曾经与我寸步不离的秀儿吗？！她不是早被我托付给孔辰，许我定会护她一生的承诺吗，怎会如今日这般衣衫不振形同鬼魅？

　　“爷，路上出了些状况，属下自作主张便将人带了回来。没有尾巴，很安全。”领头的人跪在地上，对着冷下脸的龙信小心翼翼地禀告着，显然将秀儿带回来龙信并不知情。

　　龙信嘴角拧着一丝笑，并不表态，倒是眼里微露的寒光，就要比上寒冬呼啸的冷。他的手指微曲，一下一下地点着破旧的茶桌，与生俱来的威慑便让周围人噤若寒蝉。

　　“起了吧。”他的眉眼里露着嘲讽，“如今倒也学会怜香惜玉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堵得厉害。塌下脸将手炉放置一旁，拖着厚重的腰起身，我走得缓慢，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健。自卧榻与门口左右不会超过十步远，我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秀儿，她仿佛没有看到我，从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便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响。

　　此时我的心是痛的，她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沈悠之后，最放不下的人，是姐妹也是知己。原本以为自己留给她的是理所应当的富足，却不成想有朝一日她会如丧家之犬般被人从街上收留，再与我相见。

　　心口堵的火，将我整个人拱得一突一突地。

　　于是我也不说话，就这么一步一步地靠近她。我想她多少是感觉得出我的怒意甚至悲愤，不然为何我每进一步，她都会如临大敌一般抖着如同筛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秀儿？”我试着唤她，可是她依旧不打算抬头看我，只是听到我的声音她抖得越发严重。

　　终于她被我逼到门口，身后是高高的门槛，和禁闭的房门。她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角，脚步凌乱，却又找不到逃脱的出口。只有将头垂得更低，口中哽咽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秀儿！”我急了，一把上前扯了她的胳膊，厉声喝住她。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立时便屈膝跪在了我面前。颤抖着薄如蝉翼的身体，任由我这般拉扯。“小，小，小姐。”终于颤颤巍巍地喊出熟悉的称呼，她开始压抑地哭泣。

　　“怎么又跪了，不是说好再也不跪我吗？”我的心口犹如压着千斤巨石，怀孕让我身子很重，此刻我想将她拉扯起来，却又不敢使力伤着肚中孩子。万般无奈之下，我转身冲着一旁看戏的龙信大吼：“看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脸上闪过错愕，不过却没说什么，板着脸过来，将我扯着秀儿胳膊的手拉开，然后慢条斯理地扶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你拉我做什么？”我挣扎着，想着此人怎的如此不通情达理，我明明是让他帮我将秀儿扶起来，他却慢慢腾腾地拉我坐下。

　　“你先坐下，孩子本就珍贵，你这么急做什么。人既然给你带回来了，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他的口气很无奈，很不赞同。好像刚刚我不过是小题大做了。

　　“你放开！”我想着他从人进来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混账样子，就不想跟他争执这些有的没的。一把挥开他附在我肩膀上的手，白他一眼，然后扭头对着依旧跪在那里低垂着脑袋的秀儿说，“你起来，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如今身子重，也弄不了你，你愿意跪就跪着吧。”声音里透着疲惫，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秀儿默默地跪着，抬手擦了擦眼泪，对我如同那日大婚一般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小姐，您什么都不要问了，放秀儿走就是了。不然秀儿会连累你们的。”

　　我扶额，叹息。“到底出了什么事？”

　　龙信眼波流转，抬眸不经意地扫一眼方才将秀儿带回来的那几人。就见其中一个低头出列，冲我微微抱拳。“属下几人奉爷的命令前去小镇买酒，原本一切正常。没成想快出城时，在一家客栈门前遇见她，当时正被城中有名的恶霸调戏，属下认出此女乃小姐曾经的贴身丫头，便自作主张将人救了回来。”

　　我抬头盯着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看了良久，几乎要将他生生看出个洞来方能安心。可是他并不畏惧我的逼视，甚至能在我的注视之下十分坦然地与我对视，终于我收回视线，再次投到地上缩成一团的秀儿。

　　“为什么你会流落成这样，孔辰呢，他为什么不管你？”我有太多的疑问，我要弄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面对哭哭啼啼却始终不肯抬头看我的秀儿，我很气恼，怎的离开几个月功夫她与我就生疏成了这个样子！

　　被我吼的一缩肩膀，她将头埋得更低了。“秀儿如今的模样实在入不得小姐的慧眼，小姐还是让秀儿走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卑与绝望，我听得心脏止不住地抽疼，终于没有办法，我只能再次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龙信。

　　龙信深呼口气，走过来扶起我。再次靠近曾经与我荣辱与共的秀儿。

　　“旁的我都管不着，但只要你还是我的秀儿，我就不能平白无故地让你沦落街头。”我站在她眼前，俯身，好不犹豫地将她遮住面庞的头发拢到一旁，然后托起她的下巴。

　　于是曾经熟悉的面孔终于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只不过我生生噎住口气。

　　“怎么回事！你脸上的伤哪来的，你到底还想瞒我到几时！”我几乎是努力按捺着才没让自己爆发出来。我瞪着她，直觉自己一双眼里都能喷出火来。

　　秀儿原本清秀、稚气的面庞上，如今已经千疮百孔。白嫩的皮肤不复存在，整张脸黯淡无光，甚至泛着黑，这并不算什么，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右面整个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烙过，巴掌大的疤痕狰狞地向我叫嚣着，甚至在嘲笑我曾经的自作主张。

　　凭什么认为把她留下来就是最正确最幸福的选择，凭什么让她独自去承受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凭什么一意孤行地将她托付给一个自己都不了解的男人，还沾沾自喜自己是如何深谋远虑！！！

　　此刻我无比痛心，又无比鄙视自己的自以为是！

　　我失神地将手从她下巴上撤下来，另一只手却死命地抓着龙信的胳膊，我需要些力量支撑着我不倒下去。可是攥紧的手指已经痉挛，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冷，双腿发软，我茫然无措地看向焦急的龙信，然后仿佛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将视线转回仰头看着我的秀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是谁，谁干的，说，是谁！”

　　最后一声没有忍住，我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吼了出来。然后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恍惚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向我走近，我看不真切，却直觉就在身边。我努力瞪大双眼盯着前面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

　　“方颜，你累了吗？”轻柔的问候如同多年的老友，清晰地传入我的耳膜，直插我的心扉，我却习惯地皱起眉。

　　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深入骨髓。可是我却想不起她到底是谁，会用如此熟稔的口气，问一声我累了吗。

　　“你是谁？”我不安地扭着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好像突然之间少了什么负担，让我一下子轻盈了许多。等不到她回答，我就焦急地抬头向自己身上看，巡视着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但是几乎没用多久我便惊恐地发现，原本凸起的五个多月的肚子，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我手忙脚乱地摸上平坦的小腹，紧致的触感和顺滑的纹理让我没来由地惶恐。不禁胡乱地挥舞着双臂在缥缈的空气中抓着，“我的孩子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去哪里了？还给我，快还给我！”

　　“孩子还在，先回答我，你累了吗？”她根本没有受我丝毫影响，回答的依旧有条不紊，甚至话语中掺杂着慵懒。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和气场太过熟悉，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究竟会是谁。

　　“这么快就将我忘记了吗？我可是在你梦里出现过很多少次啊！”她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对我心里的想法了若指掌，“我就是你，你不记得了吗？”

　　我被她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徒然想起曾经那个曾经连番出现在我梦境中的陌生女子，消失了这么久竟然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秀儿为什么会被折磨成这样，是不是殇烨瑾做的？”我急于了解真相，抓着床沿对着朦胧的空气高呼。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只看表面就能明白的，你不要意气用事，将所有的责任罪过都推到他身上，毕竟很多事你并非身临其中，也无法体会每个人的难处。”她说的很慢，也很疲惫，我听得也是一愣。

　　事情并非表象吗？那什么才是真相呢？

　　“你只要记住，万事随心。事情就快有眉目了，你要好好把握，有些事只能靠自己。”于是那缕熟悉的雾又淡了。

　　然后我就如同每回噩梦时分一样，脚下一空便跌入凡尘。

　　“方颜！”龙信适时的大呼将我缥缈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我努力撑开沉重的双眼，混沌的视野中逐渐汇成清晰的轮廓。

　　龙信那满是焦急又紧张的眉目落入眼底，我冲他虚弱一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身体骤然抬起，紧接着我便被拥入霸道的怀抱，很凶却很温暖。“你是要吓死我吗？”然后肩胛之处透出温热。

　　我虚弱地抬手，想要拥抱这个外表不羁内心其实很柔软的男子，可是方才的晕眩实在耗去我大部分体力，我只得徒劳地垂下手臂，任由他箍着我感受着他的心慌和担忧。

　　对不起龙信，我总是让你担心。

　　感觉到怀抱一点点松动，我抬眸轻声地问：“秀儿呢？”

　　听我提她，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不过还是忍着脾气将我小心地放倒，掖好被角，然后说：“我让她先去弄弄干净，等会儿你再见她。”

　　“谢谢你，龙信。”真心诚意地谢谢。我小心地将手摸上肚子，真实的凸凹感让我很满足，孩子还在真好。

　　“你只要好好的，我就谢天谢地了。”他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抱歉地对他笑，但是因为心里一直担心秀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帮我问出来？”

　　“颜颜，有些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表情很凝重，让我忍不住心跳加快。

　　“你知道，对不对？你其实一直都瞒着我，对不对？”搞了半天，果然我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嗯，我知道。这件事很复杂，你还怀着身孕，我不想让你烦心。而且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他的口气很重，一定是大事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会不会从他带我离开，就已经将所有的阴谋、勾心斗角了解地一清二楚？

　　“咱们在定陶被刺杀之后，我就开始着人差了。”他将手抵住下巴，然后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但是，真相绝对不是你心里想的那样。”

　　我愕然，我心里的真相……

　　所以一切只能是殇烨瑾的手段罢了。

　　我别开他的视线，茫然地注视着门口的方向，好像下一秒就会出现我期待的人，然后口气生涩地问他：“龙信，你爱我吗？”

　　我没有去看他，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空气瞬时的僵硬。他只是凝视着我，抿着唇不说话。

　　“或者是想得到我吧？”我轻笑，说不上来的悲凉。“就为了虚无的所谓命格，我就要被你们因为野心追逐甚至厮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愿。”

　　“从来没有！”我喘口气，转头对上他深邃的双眼。里面蕴含着我说不出的情感。

　　我们就这样对视良久，突然他诡异地勾动唇角，然后起身，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分毫。最后在我万分意外的情况下，俯下身来，用他特有的柔软覆到了我的唇瓣，勾人的桃花眼就这般上挑着凝视着在他眼里目瞪口呆的我。

　　他，竟然吻了我！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要奋力推开之时，他用双手摁住我的胳膊，然后滑出灵活的舌仿佛故意逗弄，仔细而又缠绵的描绘着我的唇形，最后才意犹未尽般收回，缓缓起身。

　　“若我想得到你，如方才这般，便可轻易将你置身掌控，甚至让你毫无反手之力。”他的神色中隐着决然，若不是眼角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被我抓住，这些时日的柔情几乎湮灭他狠绝的一面。

　　其实，他不过是擅于掩饰而已。

　　“又或者，干脆顺着你的心意，将所有一切推到殇烨瑾的身上，将他从你的心里挖掉，不是更完美的计谋吗？”说完他竟然舔舔嘴角，“吻你的感觉真好。”

　　我的手臂被他制住，只能干瞪着眼，看他占我便宜，可是冷静细想，却又察觉他说的全是实情。

　　“那你告诉我真相吧。”我放弃挣扎，内心甚是平静，只要不是殇烨瑾，谁都不会对我撼动分毫。

　　他并不答话，气定神闲的坐在床畔，脸上的满足很难不让我以为他不是在回味。

　　我着急了，照秀儿之前的样子，我没有把握等她收拾干净真的能对我说实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求他。“只要你能告知真相，日后我定与你不离不弃，如何？”

　　他对我突然提出的条件很是震惊，“当真？”

　　“对。我只要真相。”

　　“呵，没想到区区一个丫头，对你这般重要，居然甘愿搭上余生。”他摇头，“但是我不接受。”

　　我急了，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强迫而来的相伴，龙某不屑。小爷要的是你的真情实意。”他露出笃定的神色，“有朝一日我要你真正爱上我！”

　　我觉得很累，这个男人太过自信。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日后是否还具备爱人之心，他却敢如此信誓旦旦地昭告，只能说我佩服他的勇气。

　　“至于真相，我倒认为她比我来得可信。”说完他看向门口，我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去，果然秀儿收拾干净已经瑟瑟地站在那里。

　　“秀儿，来我这里。”我极力将声音放低放缓，生怕吓到她。

　　青衫罗裙包裹下的她就这样氤氲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越走越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我的心尖，那么重那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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