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坊位于北临城城中极为繁华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内中穿梭的织女皆是容光照人,小厮仆从亦是精神极佳。江管事更是红光满面,亲自出门来接溯央。溯央四下环视了一遍,见卖的布料虽然看着华丽,料子却不是那些昂贵冰蚕丝、云锦缎之流的了,倒是些寻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布缣绢绡一类,心里知道人家早有防备,只怕是临时将些华贵衣料收起了,只卖些看着寻常的。溯央也不点破,光光是一笑。
江管事叫了下人们都到厅内,听东家少夫人说话。溯央兜了一转,嘴角带笑:道:“各位,如今世道虽太平,不过百姓生活并未富庶。衣食住行,对平民极是重要的,若是衣服都做给富人穿,那穷人又该如何呢?”
众人皆是诺诺的。溯央知道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多少用处,突然瞧见墙角一叠灰色棉布衣衫,心念一动:“把那衣衫拿两件来。”
下头有人急急跑过去取了递给她。溯央将衣服一展:“这衣裳便极好,农夫佃户也穿得起。琉璃坊日后也该多做这般的衣裳才好。如今相公因为公务来不了,我便拿两件回去给他,宽慰其心。”说着将衣服递给螓希。螓希少不得小心收起了。
余下众人听说要呈给少爷,皆是眉头紧皱面面相觑了一番。因着江管事已经事先说好,铺子里原本卖高昂料子不许给夫人透露半点风声,谁也不敢开口相询。脑筋稍微转的慢些的,都只道自己东家是什么毛病,一会儿不许做些平民才穿的料子,一会儿又是大赞这粗布棉衣是好的。莫不是寻他们开心?
连着江管事脸上也是讪讪的。
几个人略坐了坐,便回了穆家。一掩上门,螓希便禁不住问:“主子,那粗布衣衫,可有什么玄机吗?”
溯央微微伸个懒腰,露出小狐狸般的表情笑道:“螓希你看这偌大的琉璃坊,是陆家的人多,还是客人多?”
螓希回想了一下,答:“客人不过三五个罢了。”
“嗯。我家那相公诡计多端,原本琉璃坊就是卖的昂贵缎子,在北临城内鲜少有人光顾。如今我一来,虽然换上了便宜布料,不过城中人尚未习惯,所以去的客人仍旧稀少。”
“可是主子,若是让琉璃坊接着卖昂贵布料,不出一些时候便会垮了。不是更好吗?”螓希说着,点墨似的眼睛突然射出极锐利的光芒,“莫不是……主子对陆公子动了心,要替陆公子重置家业?”
溯央却浑然不觉,笑道:“别闹我了!陆家早有散家财、得君心的图谋,我这么做,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帮七王爷振大财势,皇上自然会更提防他一些。这哪里是在帮他,根本是在害他!”
螓希偏过头,神色里还带着一丝迷茫。
溯央一偏头,正巧看到椅子上放的两件从琉璃坊带来的粗布衣衫,顿时眼睛一亮,露出一副极顽皮的样子,一把拿起来便对着铜镜往身上比了比。
螓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这是做什么?”
溯央朝桌上另一件衣衫努了努嘴:“你去试试那件,今晚我们溜出去。”
“溜出去?去哪里?”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间!”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怪鸱的叫声凄厉地回响。呼啸的夜风席卷而来,蒙蒙尘土飞扬,给夜幕笼上了一层昏黄薄纱。暗淡的天幕中仅一轮圆月,大得吓人。
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自穆府小门溜出。衣衫深灰,在夜幕之下极难分辨。
打头的一个身量娇小,脸上摸得灰灰的,仅一双明眸灵动俏丽。不是别人,正是溯央郡主。螓希跟在她身后,也是做一样打扮,这时候还是忍不住低低地问:“主子,您不是对九姑娘说,不会去见董老爷子的吗?”
“笨丫头!两句暗号不足为凭,若是什么都和盘托出,那你主子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早就不保了!”
螓希“扑哧”一笑。只觉得眼前的溯央褪去了往昔在晶元殿、在陆家的伪装,这时才显出十七八岁女子的灵动俏皮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开怀,却混杂着几分心酸。
溯央也跟着笑了。虽是黑灯瞎火的夜晚,两个人牵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外走,却只觉得温暖和煦,胜过往昔的许多日子。
那悦来客栈就在左近,在她们去琉璃坊的路上螓希便瞧见了,这会子摸过去倒一点不难。夜深了,冷冽的风抽打着陈旧的木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明明已是春末,却依然泛着彻骨的寒意。悦来客栈仅挂了两只大红透亮的灯笼在门前,说不出的温暖,却又透着丝丝阴森。二层小楼,不闻半点人声,连大门也是虚掩着,深棕的木门被风沙刮得不成样子,满是粗粝的伤口。顺着门缝看去,客栈内黑黢黢的,不见半点光亮。
螓希的手微微一颤,溯央握住了,浅浅笑道:“别怕。”
螓希有片刻失神,心里五味杂陈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溯央虽也有些畏惧,但好奇之心大过了恐惧,用手摸摸怀中的匕首素鹿,壮壮胆便抬手摸上门板。正想推门而入,怪鸱凄厉的叫声陡然大盛,划破天幕。劲风席卷着沙土肆虐而来,刮得人睁不开眼。呛入了沙土,溯央不由咳嗽起来,不再犹豫,推开门闪身而入,将漫天尘土阻隔门外。
“吱呀——”
桌上蒙着厚重的尘土,角落结着蛛网,在一张桌子上,赫然有一个人的手印!二人一惊,缓缓像前走去,突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手触及地板,却是一手粘稠的液体,心下一惊,将火折子向前一送。
“啊!”螓希的惊叫声骤然响起,手颤抖得厉害,火折子几欲落地!
在身前躺着一个男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屋顶,脖颈上一道细小的血痕,殷红的血淌了一地。黑与红交辉映,说不出的血腥刺目。那神情,犹带着着几分死不瞑目的不甘,微光之下显得尤为恐怖!
螓希脚一软,几乎就要吓晕了过去,溯央也骇得不轻,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前衣襟,身躯微微发抖。两个人偎在一处,这时候连惨叫也半点再发不出。心内仿佛是被一根极细的绳子捆住,越缚越紧,几欲爆裂。
暗室之中,满屋破败,冷风刺骨,两人一尸!
这时候,只听屋外有几声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男子声音喊道:“我真的听见有女人的叫声!”
另一个苍老些的道:“这悦来客栈荒废了多年,哪里会有人?……”
两个人似乎是巡夜的更夫,这般说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溯央浑身巨震,哪里再顾得上害怕——这里的场面若是叫人看了去,不说人是不是她杀的,仅是私会七王党人一桩,太后就能把她千刀万剐了!来不及多想,她一双颤抖的手飞快地拴住门闩,一把拉住螓希:“快,找别的路,我们赶紧出去!”
螓希的神色一片茫然,空洞洞地看着她。溯央大急,只好一个巴掌甩过去:“螓希,你醒醒!”
“啪”的一声,螓希宛如从梦中惊醒,一阵寒战之后,才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死,死人!”
“现在没工夫害怕了,有人来了,我们赶紧找路逃出去!”溯央咬咬下唇。
螓希慌忙把脑袋点得如筛糠一般。两个人重新举起火折子,黑暗中巡视一番。见这客栈仅有一扇破旧歪斜的窗子,却在约莫二层高的一处。料峭寒风,穿衣刺骨,从那破旧不堪的窗棂一阵阵吹进,带着亡灵般哀哀的嚎叫!两个人对视一眼,也顾不得心中的恐惧,越地下的尸体过了就往窗子的方向走。
“嘭嘭嘭嘭!!”客栈那门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响声,溯央心知定是那两个更夫想要开门,心里一慌,脚下步子更快了。两个人走到通往二层的台阶处,却都是一惊——那台阶年久失修,竟然拦腰而断,那二层是上不去的了!
“主子……!”螓希哪里受得住这些,今晚的一切恐怖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溯央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时候却知道自己不能乱了,指甲在螓希手上用力一抠:“搬些桌椅,我们够一够!”
螓希六神无主的,溯央也不废话,自己去拖了几把椅子来,堆在一处。螓希如梦方醒,赶紧过来帮忙。那门上的动静越发大了。一个更夫大声道:“里头怎的拴上了?咱们一块儿撞一下!”
“砰——!砰——!!”
溯央的手微微一颤,下唇已经被咬出血来。纤细的素手更用力地将一张已经半瘫的木椅叠上去。螓希眼见已经堪堪够得到那窗棂了,道:“我先上去试一试!”说着一咬牙,撩起裙子蹬上一只脚。她稳了一稳,待要上另一只脚时,却只听“咔嚓”一声,那破旧的椅子腿应声而断!溯央在下头一接,化去一半坠势,两个人齐齐摔到地上,只痛得汪出了泪!便在此时,那门“砰!——”地一声大开,两个人影自外头撞了进来!
溯央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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