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造成这一切的竟会是你，我的娘……真讽刺……居然并非别人，而是亲娘……亲娘……”展夜目光一片涣散，神志似乎也已经错乱。他不理会琼若悲凄地呼唤，只顾着不停地喃喃自语。

　　音调虽依旧如往昔般柔和，可听起来却给人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感，犹如耳畔盘桓了无数冤魂。

　　良久，

　　展夜终于回过神，他侧头直直地盯着琼若，嘴角径自向上扬起，弧度还一点点地逐步扩大，到了最后竟低笑出来。

　　起初声音仍然是很轻，渐渐的，已变成了肆无忌惮地狂笑，连眼泪都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展夜微微一怔，面上不由写满着诧异。

　　他缓缓起手，小心翼翼地拂过脸颊。泪水在指尖汩汩滑落。展夜就这样呆呆地看它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坠下，最终融入了破败的血红衣衫之中。

　　董弈妍早就不忍再看。犹记得对于短短几个时辰前的她来说，如果能让展夜去死，自己甘愿为其付出任何代价。可听了他的身世后……无论以前做过些什么，但最起码，此刻、此地的展夜是绝对值得他人同情。

　　展夜慢慢地抬起头，表情已恢复如常。

　　他略带嘲讽地对琼若悠悠道。“我重情重意的好娘亲，你记性既然如此之好，那……还有没有印象我曾经说过，‘如果天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这个世界留之何用，不如索性毁了它。’现在，是时候了。”

　　“全是我……的错，不……要……迁怒他人。”琼若闻言一惊，万分焦虑地劝阻展夜，可她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越急话就越说不连贯。

　　展夜嗤笑一声，“迁怒……是又怎么样，难道天下间还有所谓的公平吗！又有谁在意过我的遭遇公不公平。”

　　琼若无声地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任何只字片语，仅有模糊的气息从唇间逸出。“夜儿……”

　　“你开什么玩笑，要是被点了穴道都能玩灭世！那岂不成神了。”萧随云好奇地问道。

　　展夜脸上充斥着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憧憬和嗜血的兴奋。他笑道。“反正纵然是说出来也没人可以阻止我，就免得让你们做个糊涂鬼。

　　世人只了解极乐功练至第七重时可以使出‘玉石俱焚’，能让功力在瞬间内飞涨数倍，但是对自身生命力的损耗也极大，不出三年必会因此而亡。

　　不过却没人知道，当练到第九重时便能施展‘天诛地灭’。它最大的特点既是发动之机完全用不着内力，因为需要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我的血。

　　一旦开始，整个辕极大陆的人都会陷入痛苦难耐的境地，犹如千蛛蚀脑、万蚁钻心。直至他们全部变成行尸走肉。

　　或者，直至我的血淌尽丧命。只是……”

　　展夜桀骜地笑了笑。“血滴下的速度与自身修为相关，我倒想看看有几个人能支撑得到那时。”

　　萧随云漫不经意道。“编得跟真的一样，你自己流血关我们什么事。”

　　展夜不屑地翘起嘴角。“没法接受倒也正常，今天我就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整块辕极大陆本是属于一个国家，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祖先。换句话说，每个人体内流的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相似之处。这既给下血蛊提供了条件。

　　起源则要追溯至上古时期，

　　由于后世的称颂，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其实向来攻无不克的‘战神’明夙宏也有过败绩。在与叛变的部落首领离蚩交战之际，他慑于其蛊术威势曾差点全军覆没。

　　最终百般无奈下唯有向本教始祖、也就是极乐功的创始人穹凤求助，才得以胜利。

　　穹凤的条件就是让全天下人吞入血蛊虫卵。以用来要胁明夙宏，使他永远不敢招惹自己，并保一生荣华。

　　当然，这类事肯定要在暗中进行。虽然无法得知明夙宏是如何瞒天过海做到的，但蛊毕竟种下了。

　　只不过魔教惯来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所以两方倒也一直都相安无事。这桩私底下的交易自然就没被揭露出来。其实最重要还是因为，至今为止练至第九重的仅仅不过两人而已。

　　此咒渐渐既只存在于本教密辛当中。不然你认为明夙宏怎么会允许他呕心沥血建立的盛世之下仍有魔教存在。

　　总之，除非是我自己不想让某人死。否则，哼，就没人可能躲得过……”

　　“那也要看你来不来得及施展。”楚辰风突然打断展夜。他对这件事也曾略有耳闻，虽然并没有尽信，但魔教的作风向来偏激诡异，又怎可不防。

　　说话间三道人影已朝展夜掠去。

　　展夜不语，只是缓缓起唇轻笑。

　　许是因为最后地绽放往往分外摄魂夺魄，纵然是定力强如三人也不由因之心惊心悸。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展夜眉心处那道鲜红色疤痕竟渗出颗晶莹剔透的血珠。

　　霎时间，异象横生，

　　与适才的灼热迥然不同。整个天地间都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萧索气息，甚至雨露化银霜，丝丝阴冷犹如附骨之蛆般无孔不入地钻进人体内每一个细胞。

　　寒风彻骨，神嚎鬼哭。

　　天色一片黯然，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风声凄厉，挽起展夜的如墨长发飞舞翩翩。细长的眸子好似浮上了层层雾霭，朦朦胧胧，勾得人心尖阵阵紧缩，隐隐生疼。

　　尚未近展夜身前，三人已被其周围闪耀着金光的结界挡住。顿时浑身剧震，被迫退了几步。

　　一次次地再度冲向结界。又一次次地被强大力量反弹出去。无论做了多大的努力，那圈光芒就像道天堑一般，隔绝着两个世界。人人身上都布满了伤口，鲜血浸透入他们的衣袍。

　　暗夜中刺眼金光直冲云霄，

　　人世间地狱帷幕已然拉开。

　　随着愈来愈盛的光芒，周围很多人开始无法控制自我意识，仿佛灵魂都被抽离出去了，在上空注视着躯体疯癫欲狂……

　　董弈妍惊恐地看着遍地鲜血，漫山金光，野兽一样嚎叫的人，甚至是……仍在发狂的尸体。

　　有的人，见石就撞，逢人便咬。

　　有的人，却只是悲锵地呻吟着，因为他们已然耗尽了力气。

　　四处血肉横飞……

　　眼前只剩下一幅活生生地人间炼狱图。

　　渐渐的，连星寰等功力高强之人也无法继续支撑下去，抑制不住地翻滚在地。极目之处唯有董弈妍和琼若仍可以站立。

　　董弈妍看得心如刀割，那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快要让她窒息。身体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即使只将他们扶起也是好的。

　　怎料稍不留神就被个早已神志不清的人重重打倒。一时间只觉头晕眼花，再也站不起来。

　　结界的颜色越来越深，好像就要把展夜吞噬在其中。

　　“停下，停下……停……”琼若在展夜对面不断嘶声叫喊着，而换来的，却只是他决绝凄然地一笑。

　　余光突然瞥见了已经生不如死的少主，琼若霎时愣住，随即竟恢复了平静，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她缓缓捡起被人丢弃在旁边的长刀，深深地看了展夜一眼。

　　猛地向自己腹部用力刺去。

　　金光瞬间变弱，

　　许久，

　　直到所有的惨叫声都化为低低地呻吟，直到夕阳悄悄展露在天际。

　　当逐渐消逝的光芒中显现出那虚弱、苍白的身影时。琼若忍不住再次泪湿面颊，颓然坐倒在地。

　　“为什么要阻止我，而且……是用这种方法，为什么总让我失望……我……不过说说而已，从来都没想过让你一起死。为什么……”展夜有气无力地低低道。

　　琼若勉力扯出一丝笑容。“姑且不谈我曾经说过‘无论你以后在哪都必定会永远陪着你。’难道真让我眼睁睁看着全天下人受尽折磨而死，然后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吗！跟何况我答应过娘娘……”

　　展夜闻言苦笑，喃喃道。“我……没想那么多……到底真正的太子是谁？”

　　“还是算了，知道又如何。”看到琼若欲言却止的模样，他不由叹了口气。

　　展夜盯着琼若仍在涌出鲜血的伤口沉默了半响，竟笑了笑。“陪我……也好。既然毁不了这个世界，也唯有毁了自己……我终于不用再怕会孤苦伶仃了。”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星寰等人身上，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对不对。

　　易星宫宫主和宸楼左右护法联袂阻止了魔教教主毁天灭地的企图，并将其诛杀，解救了数以百万的人……

　　对于武林，不，应该说整个天下，又是一件多么显赫的功绩。将来流传在江湖上的，便会是这样的‘盛事’吧。”

　　说完，展夜缓缓闭上了眼睛，淡淡道。“你们谁来动手，现在我经脉尽断，不用再担心会耍什么花招了。真是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连死也要求别人的一天。”

　　星寰好像内心正处于激烈的矛盾之中，竟没有如往常般在第一时间去关心董弈妍的状况。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展夜和琼若，脸上表情数变。

　　他的手一直高高举着……可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

　　最后星寰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楚辰风和萧随云，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萧随云撇撇嘴，满不在乎道。“我可从没想过当大英雄，太出名只会影响到风流快活的好日子。”

　　楚辰风则头也不回，仍在皱着眉头察看董弈妍的伤势，随口对她道。“你决定。”

　　董弈妍顿时一愣，“我？”

　　楚辰风将她的胳膊上的伤口包扎好，没好气道。“意思是你想让展夜生还是死。平常比谁都懂事，才几天不见就开始乱来。剩下的伤只能回去再说了。”

　　董弈妍转过头，第一眼见到的既是展夜身后那道拖得长长的影子，看起来格外苍凉。她忍不住微微晃了晃头。“杀了他又能怎么样，过去的事仍然无法弥补，何必再多添两条冤魂。”

　　她直视着星寰的眼睛，由衷道。“而且展夜毕竟还是个有孝心的人，就凭这一点也说明他本性不坏。反正现在已经没法害人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

　　董弈妍看出楚辰风和萧随云对此事并不在意，唯有星寰比较棘手。因为在她心中星寰绝对是个正人君子，万一像某些所谓的正派人士般要为民除害就麻烦了。

　　展夜睁开眼瞥了她一下，有些不耐烦道。“你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我最讨厌别人的怜悯。况且筋脉尽断，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董弈妍很无奈，她只顾想着如何劝他们饶了展夜，却忽略了实际上最大的问题是他自身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念头。

　　她翘起一边嘴角，语调淡漠得说道。“你需要别人可怜吗！这不过在报答琼若对我的照顾，她肯定希望你以后能过上平凡安逸的生活。我想……你定是不忍看到她伤心的。”

　　董弈妍说完不理会展夜若有所思的表情，径自向琼若问道“要是放了展夜，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

　　“很久以前就幻想过和夜儿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有次我偶然间在后山发现了一个即隐秘环境又好的峡谷。我常常独自去那里……如果可以的话……”琼若温柔地看着展夜，脸上浮现出向往之色。

　　展夜没有出声，但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董弈妍有些期盼地看着星寰三人，轻轻道。“可以吗？”

　　萧随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星寰仍是犹豫不决，良久，他对手下吩咐道。“命人把附近封起来，找个借口禁止任何人靠近。”

　　“星大哥，为什么……”董弈妍完全不明白他有何用意。

　　星寰微微一笑。“展夜仇人太多，万一失去武功的事泄漏出去，就算今天放过他，他也逃不了明天。再说……”

　　他忽然停了下来，望着琼若和展夜正色道。“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以后要怎么做，过些安稳的日子，别再理会外面的是是非非。否则……决不会还有下次机会。”

　　楚辰风看着董弈妍淡淡道。“你真得很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有不妥的地方吗？”董弈妍有些担心地问道。

　　楚辰风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弹给展夜一颗药丸。“恢复武功是没希望了，但能接上你的经脉，最起码可以做个普通人。”

　　展夜拿着它并没有吃下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放过我？”

　　董弈妍幽幽道。“人生本就太多无奈，身在江湖则更是恩怨无尽，情仇难却。凡事还是看开点好，何必想那么多。”

　　展夜愣了下，低头想了想然后一口吞入药丸。他勾起嘴角缓缓道。“我没兴趣欠人情，以后只要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他仰起头，遥望着远处的夕阳，露出了平生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后……平淡、普通的生活……原来自己竟也能拥有幸福。

　　世事难料风无形，流云长天几时晴。

　　但在这一刻，

　　恩恩怨怨皆为过往，独留天际绚烂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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